沉思, 1993
認識魏禛宏這位台灣畫家,純屬偶然。1995年3月,我路經位於賈克卡羅街(rue Jacques Callot)口的【庫斯畫廊】(La galerie du CROUS),一幅長條型的油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畫中人物是一名沈思中的裸男,右手食指抵在唇邊,目光茫然。人物姿態看來已甩脫了學院派的限制,儘管感覺上還像是一幅習作!不久,一位笑得嘴巴裂到腮邊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手指著一位剛走出畫廊的人,直接告訴我:「我剛在外面抽煙,他跟我說,他看不懂這裡展出的作品。」這種自我解嘲的方式,三兩下就把事情相對地容易化,特別是畫中人體的呈現是如此直接而動人,令我不得不持續密切關注這些畫作和這位畫家。

魏禛宏,1966年生於台灣嘉義,父母親是忙碌的鐘錶商人。如同大多數的小孩一樣,他從小就喜歡把身邊的東西畫下來,在雙親不斷提供畫材的鼓勵下,畫好玩逐漸畫出了熱情!高中畢業後,自然而然考進了剛創系不久的東海大學美術系。(…)「當時的系主任是蔣勳先生,一位美學家、作家、詩人兼畫家。他並不主張將東西方藝術的媒材做嚴格的區分,希望我們能自由地使用各種材質。」(…) 大學期間,他大量吸收觀摩,喜歡上了葛雷科(Le Gréco)、畢卡索(Picasso);至於東方藝術,他似乎無視於傳統形式,只採用一些基礎技法融入個人創作中。

1989年,他大學畢業,服役2年後,赴法學習法語,隔年插班考進國立巴黎美術學院四年級,並在Monique Poncelet 夫人及建築師 Henri Clément先生共同主持的工作室中學習。「在這個新環境中,我所面臨的極端自由,其實一般人看不大出來;我有機會自行試驗,即使有時候玉石俱焚!」(補註:有一天下午,Poncelet夫人告訴我,身為一位創作上的導師,並不是因為她畫的比學生好,而是經驗讓她懂得判斷作品在完成的過程中,何時達到最佳的狀態,她有責任提醒學生可以停手;但是,她也必需容忍學生自己決定作品的命運!)在巴黎藝術學院,他選修了一些台灣比較少開設的課程,如彩繪玻璃、濕壁畫,甚至重拾版畫的創作。「我注意到,在西方,自我表現是根本的命題,必須先把自己的內在翻出來;但在東方,基本功的學習是首要之務。」

身為一位完美主義者,又想掌握解剖學上的微妙呈現,魏禎宏勤做觀察,練習素描,多年來從未間斷這些基本功。頻繁的人體素描練習是巴黎藝術學院的傳統,而這些課堂上的習作,也催生出了他巴黎時期的第一批作品。巴黎藝術學院畢業之後,友人和路人開始成為他的模特兒。各種不同的材質技法也輪番上陣:壓克力顏料乾得太快,蛋彩畫又太慢…,油畫逐漸成為最常使用的材料,既符合他創作的節奏,顏料的延展性又好,可以覆蓋塗抹,又能表現出透明度。

憂鬱貝納, 2003黑貓安I, 2005

如同大多數的藝術家,魏禎宏很早就發展出個人偏愛的主題。他的作品中,男體明顯多於女體:「對我而言,大眾傳媒上所傳遞的女性形象都過於完美,她們呈現出的身體線條也常常圓潤無疵。而我想表現的身體並不是理想性的完美。在這點上,男體比女體更貼近我想表現的情感。」他的早期作品讓人想到義大利的文藝復興,然後是畢卡索,其中的原因就在於:簡化的特色讓人體呈現出毫無累贅的美。然後再加入他對模特兒的直接觀察,卻又同時添增一些披掛和細節,造成一種時空上的曖昧――也許是為了防範被他人識破?

他告訴我,他不僱用模特兒;他想畫朋友、畫昔日同學,或街頭認識的陌生人,譬如在倫敦認識的園丁。有一次,他到倫敦看展覽,在國家畫廊旁的咖啡座與一名40歲左右、眼神憂鬱的陌生人聊了起來。後者說自己是倫敦市的公園園丁,每天得到不同的公園工作,只有週日可以休息出來走走!他將這抹憂鬱的眼神畫了出來,也多了一位朋友!

紅凳子, 2009
魏禎宏同時也畫出了社會的幽微之處:他的模特兒之中,有一位變裝癖的公務員,無法在親友前男扮女裝,卻在畫裡身著馬甲,腳蹬高跟鞋。為了保護朋友的匿名性,這些畫作的視角顯得令人詫異,不過照樣傳遞出驚人的力度!

有時候,他畫中的人物並不存在於現實界,而是想像與自傳性體裁的結合。他的畫中男體看不到東方特徵:大多比較年輕,結構勻稱的身體,甚少強調明顯的肌肉及暗影。畫幅經常採用垂直的長型尺寸,也有少數長寬差距較小的畫作。這反映出了畫家的態度和特質:多重的感情面向!

這位人類學畫家的作品和力道,令人想到了明朝的陳洪綬,或是英國當代畫家魯西安‧佛洛伊德(Lucian Freud)。他企圖保留神秘感,而不去解釋吸引他的世俗形式:希望他能持續向我們展現生活中充滿魅惑、卻又感官凝練的吉光片羽!他畫作的本質,正是這些帶來歡愉的生命火花。

本文根據法國藝術史學者柯孟德 Christophe Comentale 所攥寫的法文原文翻譯而成,原文發表於2009年5月藝術家出版社出版的法文專書《二十世紀中國藝術家藝術創作試論》。中譯部分依文體考量稍作更動,並增加畫家本人的補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