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三月,我從巴黎藝術學院畢業。之後陸陸續續換了五個畫室,每個工作室的空間結構都不一樣,工作環境的改變多多少少也影響了畫作的形式及內容。

有兩年半的時間,承租了一位加拿大朋友的「空間」,那是一個私宅後院的獨立矮房,大約有三坪大。十幾年來累積的畫作、畫框、材料、資料排定就位後,僅剩下一個擺畫架的地方。方寸之間,能做什麼呢?

乖乖地端坐在畫架前畫小畫。

侷促的客觀條件讓注意力沒有太多機會分心,於是發現了細微處竟然還有更細微的複雜多變。看見的越多,需要解決考慮的課題就越多:如何將豐富的細節在那麼小的畫面上呈現出來?如何做到豐富而不瑣碎?如何簡化保留住單純卻不單調?…創作上的斟酌拿捏之間,需要鬆綁開放的心和謹慎細膩的取捨判斷。於是,在鬆鬆緊緊的拉扯下,每天在彈丸之地的工作狀況,還是充滿著生猛勃發的刺激性。

如此過了兩年多,大致上發展出兩個較為完整的小油畫系列:浴室風光和聖巴斯汀。畫小畫的精神狀態很特別,必須將自己的現實尺寸縮小到比畫面還小,要能找到通往縮小法門的途徑,走進巴掌大的畫布中。當自己感到舉手投足沒問題之後,畫中人也就能臥、能坐、能從容泡浴缸、能用蓮花指拈著蓮篷頭淨身,或甚至二篷三管上下左右沖個淋漓盡致﹔如果人再縮小些,畫中浴室門窗就打開了,景深拉到另一個空間,左邊窗口的藍天有白雲悠悠飄過,或是右邊門後鑲嵌地磚一塊一塊鋪過去…。所以,一旦入迷過了頭,邊畫邊笑確實頗具自娛效果。

去年六月底,房東回加拿大渡暑假前通知十月起要調漲租金。心想時候到了,三坪大的斗室生涯再持續下去,搞不定隱性的自閉傾向就要發展成顯性的自閉痼疾。於是,當下就告訴房東可以開始找新房客了,我會在九月底離開。為了激勵自己認真去找個有轉圜餘地的工作場所,發了一封【尋找工作室】的電子郵件昭告所有信箱聯絡人幫忙留意,並且不時在出了地鐵站去工作室的路上,展開地毯式的探訪搜索。去年九月,在還未找到新畫室前就如期退租,將所有家當搬到附近的一個私人出租車庫。

四個月後,那封電子郵件透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反覆轉寄,幫我找到了新畫室。新工作室還是位於巴黎東郊蒙特立市,是一位東歐裔畫家自己蓋的,看起來很專業,兩邊牆面都有安裝勾槽掛條,牆前另設照明電纜,電纜上掛著一顆一顆的小型聚光燈,頂棚挑高自然採光,後頭還有個大花園。因為畫家房東前年無預警遽逝,新寡的房東太太就經由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關係,將畫室租給我。坪數比三坪的多七倍,租金比三坪的多五倍,所以我去找回前前工作室的二房東卜穠 (Bruno),一起合租。

在斗室之前,有六七年的時間,我和卜穠一起分租一層廠房當工作室。那是東郊邊緣縱貫道旁的一個小型組合式廠房的後棟大樓的三樓。後來廠家易主,新房東與土地開發商要拆除原址上的所有廠房,整地改建新的商業大樓。在各層各家租約期限不同的狀況下,新房東以補繳層出不窮的各種雜稅為理由,要我們另付額外款項,希望能不付毀約金就自動逼離房客。卜穠到市府詢問相關法規,市府態度傾向於「商機為重,繁榮地方為要」,暗示一切事在必行,多爭無益。第一批離開的就是每個月若能剛好繳上房租就會很偷笑的藝術家。陪著卜穠繳了三次額外款之後,我就決定搬走了。畢竟藝術家的經濟能力不比真正的工廠及建築事務所,誰能熬到毀約賠償金下來,各人該有自知之明,並力勸卜穠省點力氣別再傻拗了。

分手後,卜穠辭掉原有的外省藝術學校教職,決定暫時搬到父母位於阿爾卑斯山區的渡假公寓,閉關寫完他的博士論文。在山居韜光養晦一晃就是兩年多,直到收到我的尋租電郵,他表示若有機會十分樂意復合共租工作室。或許是兩人都有某種程度的孤僻性格,在工作環境中,不約而同地,始終都能保持著相敬如賓、互不干擾的非邀勿近關係。

我在一月底搬進新的工作室,準備開始工作。卜穠執意留在山上寫完論文,定稿,寄出,再下山。

窗外, 2000-2010那年夏天, 2000-2010

這期間又是一段「過去已過去未來只可期」的過渡期。過渡期裡,動不了大工程,修修補補倒是很經濟實惠。我先拿出擱置了大約十年的兩張大油畫【窗外】和【那年夏天】來續筆補完。似乎,一直有按耐不住的衝動想開新畫,卻常在最後添潤完工之前歇手擱置一旁。彷彿在潛意識中,畫下完美句點,實在比不上開天闢地那種萬事起頭難的挑逗性魅力。留下一堆的「未了」也不掛心擔慮。「一切的故事都開始了,一切的故事都還沒結束…」,想來有種有天涯路長的安心。當然,現實的好處,也可能就是有恃無恐的備糧心態吧。

卜穠二月底搬過來,在衛浴室旁邊以書架當隔牆,圍出自己的房間,不喜歡傳統臥房應該也可算是他的個人特質之一吧。他每天早上八點入睡下午四點起床,徹夜準備三月底的博士論文口試。這段時間,【窗外】和【那年夏天】已確定可以停手,成為年底個展的展出作品。我開始畫【馬可之宴】,構圖起念來自某年除夕夜在鄰居家中盛宴狂舞過後大家東倒西歪的一張搞笑家居照。

馬可之宴, 2010夢中林, 2010

春天來了,工作室後方花園的花草樹木開始蠢動復甦。連翹、櫻草、蒲公英、風信子、鬱金香、紫丁香…天天都有新花樣。我一邊描畫【馬可之宴】中的藍布花飾,一邊又著手開始畫一張純粹只是落地窗外春意盎然的【花園】,並且起草【夢中林】。【花園】在企圖心趕不上時序變化,又不想潦草作結的情況下,成了眾多「未了」的又一張。【夢中林】則在把花園中的繁景現況採樣移植到畫布上之後,隨著草葉逐日蔓生,人跡幢影逐步登場,一場夢中林裡的林中夢幾乎差點淖進瑰旖的夢阱中。直到添上一株路口人家籬笆內的薔薇樹,才出現了收筆的可能…。

以上拉拉雜雜的文字,大略寫下這一年來的環境轉變,一個「開始」的前因後果。原先想寫一些展品創作動機或心得什麼的,不過,每幅畫作開始的引觸點,或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機緣,背後的動機,泰半都還是不知何時開始就悄悄自行醞釀的千思萬緒,糾纏難解。如果思路不夠清晰,落實成牽強的文句,恐怕也只不過是附和敷衍且不自覺的誤引誤導。唯一可以諉過的理由,大概就是畫圖人終究不是文字人吧。

英國畫家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說:「寧可看一位藝術家的創作﹔也永遠不要相信他說的話。」

我覺得他說的真對。